初冬的暖陽,軟軟地鋪在竹匾上,像是給那一片深褐的菜葉鍍了一層薄薄的金。外婆蹲在檐下,那雙被水和歲月浸得有些發(fā)白的手,正一片一片,將洗凈的白菜葉子、蘿卜纓子、辣菜葉子捋順、攤開。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清凜的、屬于植物筋絡斷裂后的微澀氣息,混著井水的甘洌。這便是故鄉(xiāng)初冬最鄭重其事的前奏了——曬蒸干菜。
我們這里,是不作興說“梅干菜”的,仿佛那帶了點江南坊間的精致與遙迢。我們只叫它“蒸干菜”,一個“蒸”字,便道盡了它生命轉(zhuǎn)化的全部玄機。這菜,非得經(jīng)了霜、打過蔫的大棵菜才好。霜是神奇的畫師,它將夏的蔥蘢、秋的豐腴一筆收去,只留下緊實的、略帶灰白的綠,味道也斂去了生脆與青氣,變得綿韌而深沉,像一個人把少年的鋒芒藏進了歲月的皺褶里。
曬,只是序曲。真正的華章,在蒸。大鍋里的水沸了,外婆將晾得有些疲軟的菜一層層碼進巨大的白鋁蒸鍋里。那鍋,是用了不少年的物件,鍋邊被長年的蒸汽熏得烏亮,散發(fā)著一股沉穩(wěn)的、谷物交融的陳香。蒸汽起初是羞澀的,絲絲縷縷地從甑蓋邊緣逸出;漸漸便成了氣候,大團大團的白霧洶涌起來,帶著菜葉由生轉(zhuǎn)熟時那股子濃郁、溫馴的甜香,瞬間占領(lǐng)了整間灶屋,又從門楣窗隙擠出去,與院子里清冷的空氣一碰,便凝成更實在的、誘人的暖意。
這蒸,是極費時辰的。外婆說,火要“文”,汽要“足”,時辰要“夠”。一遍是不夠的,須得三蒸三曬。每一回從云霧繚繞的鍋中請出的菜,顏色便深一層,從褐黃到赭紅,再到一種近乎于黑的、吸收了所有光線的深濃的烏亮。那香氣,也一層層蛻變了,褪去鮮菜的直白,褪去初蒸的甜膩,漸漸醞釀出一種復雜的、厚重的馥郁,像被時光反復咀嚼過的日子,微酸,微咸,而后是悠長的、扎實的甘。我總愛在第二遍蒸曬后,偷一片半干的菜葉來嚼。它已失了水分,卻奇異地保留了某種柔韌的筋骨,咸香的底蘊里,竟能品出一絲奇妙的、類似焦糖的回甘。外婆見了,只是笑:“急什么,日子還沒到呢?!?/span>
日子,確實還沒到。蒸曬停當?shù)母刹?,被外婆仔細束成小把,收進袋子里,用厚布蓋嚴嚴實實地捂住。它需要在黑暗與寂靜中,完成最后、也是最神秘的轉(zhuǎn)化。那是一種沉默的修行,將陽光、水汽、柴火的氣息,以及外婆手掌的溫度,統(tǒng)統(tǒng)內(nèi)化、沉淀,釀成獨一無二的鄉(xiāng)土的魂魄。
待到臘盡春回,年關(guān)的肥腴油膩了腸胃之時,便是它登場的時候了。抓一把深褐的干菜,用溫水徐徐泡開,那蜷縮的靈魂便在清水里緩緩舒展,復蘇了一整個初冬的陽光與風霜。最好的搭檔,是五花三層的土豬肉。肉切大塊,在熱鍋里煸出澄亮的油,烹入黃酒,醬色的濃汁“刺啦”一聲歡叫起來,便將泡好的干菜推下去同炒。而后加水,慢火燉著。肉味的豐腴、油脂的潤澤,一點一滴,毫無保留地滲進干菜那無數(shù)細微的皺褶與孔隙里;而干菜那積蓄了一冬的、近乎霸道的醇香與咸鮮,也反過來解了肉的肥膩,提點了肉的沉悶。
又或是泡開之后攥去多余水分,些許醬油蒜末一拌,也能輕易成為席上的主角。蒸干菜的味道,那不是一種輕盈的、浮于舌尖的味道,而是一種沉甸甸的、有根有底的慰藉,從舌根直落到胃里,再暖烘烘地氤氳到四肢百骸。它讓你覺得,日子是踏實的,歲月是值得的,再冷的冬天,胃里有了這口溫熱實在的東西墊著,心里便也有了著落。
我忽然明白了,外婆那雙在蒸汽里模糊又清晰的手,蒸曬的何止是菜呢?那是一寸寸光明的捻搓,是一季季風霜的收納,是土地在冬日沉默的凝華,更是將一種循環(huán)的、安穩(wěn)的、與節(jié)氣同呼吸的生活智慧,通過這最樸素的食物,牢牢地系在了子孫后代的味蕾上。那鍋中深褐的干菜,便是一封無需投遞的家書,黑紙白字般寫著:無論走得多遠,初冬來時,總有一味煙火,為你守著故鄉(xiāng)的暖。
楊欣研